[忘羡] 如烟
蓝湛天生就有阴阳眼。
右眼瞳色比常人浅一些，看人时已有不自觉的寒意，左眼却是血红色，妖艳异常。
开始只以为是出生时相貌有异，然而蓝湛刚学会说话时便常常皱着眉戒备地盯着空气中某一处，时不时嗯嗯啊啊几声。
为防不测，蓝启仁用布带将他的左眼裹了起来，蓝湛似也知道，乖乖坐着不吵不闹。
此后果然安稳过了数年，外人只知蓝家二公子左眼受损，闲聊时也小心避开这话题。
直到蓝湛六岁那年。
蓝母去世，蓝启仁与蓝曦臣都一遍遍告诉他不必再去，他却依旧每月都端端正正坐在母亲门前，等着那扇木门打开。
叔父和兄长只当他不懂事，随他去了，可是他心里……是明明白白懂得的。蓝湛伸手抚上缠住眼睛的布带，犹豫许久终于用力一扯。
左眼在黑暗中沉寂太久，一下见到光亮条件反射的流泪，蓝湛揉了半天，小心翼翼地抬起头。
眼前依旧只有一扇紧闭着的木门，空无一人。
蓝湛有些失望地站起身想揉一揉有些酸痛的膝盖，一回身却吓了一跳。
一条腿晃晃悠悠地垂在树枝上，再往上是一管通体乌黑的笛子斜插在腰间，鲜红的穗子随风飘动，青年的脸在丛丛树叶后露出来，此刻正托腮看着他，见他看过来挑挑眉咦了一声。
蓝湛的手不自觉摸上兄长给他挂在腰间的木剑，冷声问道：“来者何人？”
青年轻飘飘下了树，挑眉看过来：“问对方名字之前不该先报上自己名字吗？你们姑苏蓝氏礼仪怎么学的？”
蓝湛抿抿唇，当真答道：“蓝湛。”
“魏婴。”青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，“我的名字。”
魏婴不是常人，蓝湛心知肚明，只是看着对方笑意盈盈走过来，自己却不知为何无法躲开。
“小蓝湛，”魏无羡一屁股坐他旁边，“你在这做什么？
蓝湛垂下眼睛：“等母亲。”
“你母亲在这里面？不可能啊我方才看过了里面……”话说到一半一扭头才发现少年的身体颤抖的厉害，整张脸埋进膝盖里。
魏无羡愣了一下，条件反射的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，手却直直穿了过去。
好吧，魏无羡叹了口气，干脆躺倒在地看着他：“蓝湛。”
蓝湛露出一只红得像兔子的眼看他，并不说话。
“你生的这么好看，你母亲肯定很喜欢你，哪怕她仙去了，魂灵也必定会留驻山川草木之间陪伴你。”魏无羡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。
“真的？”蓝湛闷闷问。
“当然啦，”魏无羡点点头，“我是鬼我还不清楚吗？逝去的人都会陪伴在他们最爱的人身边的，你刚才哭鼻子的模样一定都被你母亲看去了。”
蓝湛急忙擦干净脸，又疑惑道：“那你为何在此？”
魏无羡沉默许久，才答道：“没有可去的地方，就四处晃晃呗，游览一下大好河山，不是也挺好的。”
魏无羡还是笑着，蓝湛却觉得那笑意并未深达他的眼底。
蓝湛依旧每月都来母亲房前，只是不再是孤身一人。
“蓝湛，你们家都没有肉的吗？我方才去厨房，里面全是青菜萝卜，还有一股难闻的药材味。”
“没有。”
“蓝湛，我刚才在后山看到几只兔子，我们捉来烤了吧？”
“府内不得杀生。”
“蓝湛蓝湛，你快上来。”魏无羡坐在树枝上冲他招手。
蓝湛抬头看了一眼，摇头道：“太高了。”
魏无羡不说话，自顾自靠在树干上不看他。
树下的人儿站了片刻，还是叹了口气开始爬树。蓝湛自小便是楷模样的人物，从没干过这种事，爬到一半两只手掌便蹭的通红，蓝湛抬头看了一眼还在高处的魏无羡，咬了咬牙继续爬去。
脚下突然就踩了空，眼前景物飞快转了向，最后只剩下那人飞快扑过来的身影和大惊失色的喊声：
“蓝湛！”
白袍被露水沾湿，身上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，反倒是耳后传来一声闷哼。
“哎哟……蓝湛你没事吧？诶？我能碰到你了？”魏无羡奇道，抬手揉了揉蓝湛的脑袋。
蓝湛紧紧盯着他：“有没有受伤？”
魏无羡倒是一派轻松样子，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，很新奇的样子。
蓝湛挣脱开他的魔爪躲到一边，顺手将魏无羡身上沾上的几片树叶收进袖中，脸上还有几个被魏无羡捏出来的浅红色印记，愈衬得肌白如雪。
此后无论在哪都能感受到这人的存在，或是听学时趴在窗外笑意盈盈看着他，或是与兄长聊天时在身后扯扯自己的抹额。
“忘机？”蓝曦臣发觉他的走神。
蓝湛整理好表情摇头道：“无事。”
科举考试，那人躺在自己旁边打滚，又趴在耳边问：“蓝湛蓝湛，我看旁边那人答的挺好的，要不要我帮你偷看一下？”被蓝湛一个眼神回绝了。
也是，魏无羡单手撑在蓝湛桌上看他，蓝湛哪需要自己操心，只是总想再为他做点什么，不然……
魏无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，指尖已经有些透明。
蓝湛果然高中状元，来送礼道贺的人几乎将门槛踏破，主人公却避开客人独自来到小院，魏无羡果然躺在木屋门前眯眼晒着太阳，见蓝湛来了，揶揄笑道：“我当是谁，原来是状元郎来了。”
蓝湛红了耳根，转移话题道：“怎么又来这了？”
魏无羡神秘的笑笑，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道：“等着。”
这话是靠在耳边说的，蓝湛从耳根到脖颈都变得又痒又麻。他其实想说，那一只眼睛已经缠了布带看不见的，不用遮了，想了想还是没说。
等到那温暖干燥的触感从眼上消失，蓝湛缓缓睁开了眼——
阳光的照耀下，淡紫色的花丛随风轻轻摆动，每一朵都正正朝着蓝湛绽放，仿佛一束束温柔的注视。
蓝湛愣了许久，眨了眨眼：“……母亲？”纵使再怎么压抑，声音中仍有克制不住的颤抖。
魏无羡点了点头，低声道：“她现在还没有办法见你，但是托我一定要……”
魏无羡话还没说完，就被扑了个满怀。怀里人已不是当初那个小团子，身高快赶上自己了，
魏无羡一边感慨一边给他顺着毛。
突然就见自己的手直直穿过了蓝湛。
完蛋。
蓝湛一下扑了个空，慌乱抬起头，眼角还带着泪痕，低声唤道：“……魏婴？”
只有一阵风吹过。
蓝湛恍若想起什么，伸手胡乱将布条解下了，立刻就看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在自己眼前晃动，手主人见他看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：“没办法帮你擦眼泪啦。”
蓝湛自己也顾不上擦，伸手去拉他，却直接穿了过去。
“这是……怎么回事？”
魏无羡挠挠头：“我也不知道，兴许是状元郎自带金光我这种小鬼不能碰？”还有心情开玩笑。
蓝湛不说话，固执地一次次伸手去碰他，一次次失败。
“好了。”魏无羡倍感无奈，怎么这人还跟小孩子一样，“你先洗把脸出去待客，别失了礼数，叫别人看了笑话。”看他还要说话，威胁道，“再说我就走了。”
蓝湛咬了咬下唇，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。
魏无羡看着他的背影出了院门，轻叹一声。
“造孽。”
蓝湛被封了官，赐了大宅，夜夜却还是回蓝府。
蓝湛睡觉很安稳，连双手都规规矩矩摆在两侧，只是连睡着时脸上的表情也是紧绷着的。魏无羡笑盈盈趴在床边，用指尖轻轻描过少年初有棱角的眉眼，却没办法帮他抚平紧蹙着的眉头，最终在唇边停了片刻，俯身一吻。
梦里有清风抚过唇角。
魏无羡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弱下去，蓝湛心中着急，又不能去找医师，往蓝府跑的愈加勤快，虽说也不能做什么，可是就是想待在这人身边。
魏无羡挑眉看过来：“你看我做什么？”
蓝湛不躲，坦荡荡地继续看着。
魏无羡被他这股英雄就义的气势惹笑，想伸手揉他的头又生生忍住。
“蓝湛，”魏无羡状似随意道，“我想去小院。”
月华流转，银白色的月光温柔地拥抱着浅紫色的花瓣，魏无羡却不看这美景，专注地盯着院中的大树，过了许久才开口。
“蓝湛，我是在这里第一次遇见你的。”
“嗯。”
“也是在这里第一次发现能够触碰到你的。”魏无羡回头看他，眼角都是笑意。
“嗯。”
“那就在这里。”魏无羡转过身直视着他，“说再见吧。”
蓝湛嗓子发涩，垂眸沉默许久。
魏无羡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，问他：“舍不得我？”
蓝湛沉默片刻，点了点头。
魏无羡没想到他会点头，也不说话，许久叹一口气，伸手小心翼翼环住他。
“蓝湛，我第一次见面同你说，我这些年一直游览祖国大好河山很开心，可我没告诉你，自从见到你，所有青山绿水花鸟虫鱼都黯然失色了。”
“蓝湛，我那次说你旁边的人答的好是骗你的，我看过了，整个考场只有你答的最好，我知道你肯定能中的。”
“蓝湛，我也很舍不得你呀，虽说你总是板着脸，可是你的心比旁人都要干净澄澈，你特别好，我……”
魏无羡笑了笑：“……再见啦，蓝湛。”
那张脸被风吹散在空中，片刻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，仿佛不曾出现过。只剩蓝湛一个人站在夜色中，抹额的飘带被风扬起，仿佛谁在调皮地拨弄着。
*
“大人今天又回绝皇上的赐亲了？”
“可不是，这都第多少回了，满朝文武也就大人敢这样。”
“这么多年也没见大人近过女色，对咱们也是近乎止礼。”
“怎么，阿英，你还想大人对你有什么别的？”穿鹅黄色轻衫的女子捂嘴笑道。
“你可别胡说。”一身素衫的女子嗔道，“我看呐，定是咱们大人心里有人了。”
“你又看什么时兴小说了罢？”
“才不是呢。我前几日给大人送茶水去，见大人正捧着一个锦盒看的入迷呢，我端茶时悄悄看了一眼。”
“里面是什么？”
“也没什么稀奇的，几片树叶罢了，被人晒干了精心保存起来，说不定是大人意中人送的定情信物呢。”
“谁定情信物送这个？你又逗我了。”
“嘁，你爱信不信，我可是亲眼看见的。”
两人分开各自去忙活，阿英低声喃道：“……说不定真的是呢？”
Fin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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